漕帮风云,尘埃落定。
钱四海及其党羽被下狱,李闯在姬凰的默许与支持下,迅速稳定了漕帮局势。他上任后的第一把火,便是依照姬凰的建议,宣布漕运运费降低三成,并清查历年账目,将部分不法所得返还给受盘剥的商户。
一时间,江南商界与民间,对这位新任帮主、对幕后运筹的钦差大人,好评如潮。姬凰的案头,堆满了各方势力递来的示好拜帖与请柬。
然而,身处漩涡中心的姬凰,却在这片喧嚣中,感到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空茫。
夜已深,钦差行辕的书房内,烛火摇曳。
林枫兴奋地汇报着近日的成果:“大人,如今江南官场人人自危,黑莲教势力大为收缩,漕帮也成了我们的人!咱们是不是该趁热打铁,一鼓作气,直捣黑莲教总坛?”
姬凰没有立刻回答。她站在窗前,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,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窗棂上细微的尘埃。江南之事,看似大局已定,但她与玄煞都清楚,真正的黑莲教主及其核心力量依旧隐匿在暗处,如同蛰伏的毒蛇。而京城那边,宰相送来那枚白莲印的真正用意,也依旧迷雾重重。
更重要的是,她内心深处,对于“净土”究竟该如何在人间落地的困惑,非但没有减少,反而随着实践的深入,愈发清晰地盘桓在心间。
“林枫,”她忽然开口,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,“你说,我们扫清了黑莲教,扶持了李闯,让利于民……这江南,便是‘净土’了吗?”
林枫一愣,挠了挠头:“这……百姓能安居乐业,商人能公平交易,邪教无法作恶,这……应该算是了吧?”
姬凰轻轻摇头,没有解释。她想起了飞升前社稷金鼎的嗡鸣,想起了万界之中那些形态各异却同样挣扎的文明,想起了自己开创“心域净土”却又亲手解散的决绝。
“其安易持,其未兆易谋。”她轻声道,“破坏旧的秩序容易,建立新的、能自行运转的生态,却难如登天。”
她感到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痒,并非在肌肤,而在心神。仿佛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,被她忽略了。这种感觉,与那夜在赵府书房被围困时的危机感截然不同,更像是一种……呼唤。
就在这时,玄煞的身影如同鬼魅般,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。他依旧是那副逍遥不羁的模样,手里却拎着一个沾着些许泥土的小布包。
“回来了?”姬凰没有回头,仿佛早已感知到他的存在。
“嗯。”玄煞将布包随手抛在桌上,发出沉闷的声响,“黑莲教总坛的位置有点眉目了,藏在西边云雾山脉深处,阵法有点意思,像个缩头乌龟。”
林枫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:“大人,我们何时出发?”
姬凰却将目光投向那个布包:“这是什么?”
玄煞耸耸肩:“路上顺手挖的。几个黑莲教的余孽想用这玩意儿埋伏我,被我一锅端了。看着像是他们的某种信物或者资源,灵气驳杂不纯,没什么大用。”
姬凰走近,解开布包。里面是几块暗沉色的矿石,隐约能感受到其中混乱的能量波动,正是黑莲教常用以修炼邪功的“污秽石”。若在平时,她只会将其视为需要净化或销毁的邪物。
但此刻,当她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粗糙的矿石表面时,心中那股莫名的“痒”似乎被轻轻触动了一下。一个极其短暂、模糊的画面闪过脑海——昏暗的田埂,弯腰的身影,泥土中一点微光。
她微微蹙眉,将这怪异的感觉压下。
“总坛之事,暂缓。”姬凰做出了决定,“对方经营多年,以逸待劳,我们贸然深入,恐中圈套。先知迁直之计者胜,此军争之法也。 先剪除其羽翼,断其根基,待其自乱阵脚,再行雷霆一击。”
玄煞不置可否地挑了挑眉,似乎对她的决定并不意外,反而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触摸那些矿石的神情。
林枫虽有些不解,但还是凛然应命:“是,大人!那接下来我们……”
“接下来,”姬凰打断他,目光再次投向窗外,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,看到了更远的地方,“我们去民间走走。”
“民间?”林枫愕然。
“嗯。”姬凰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,“高高在上的钦差,看到的永远是别人想让你看到的江南。我想去看看,漕运降价三成之后,米铺的粮价真的跌了吗?街头巷尾的百姓,他们脸上是真正的笑容,还是依旧藏着对明日生计的忧愁?”
她顿了顿,声音低沉了几分:“视卒如婴儿,故可与之赴深溪;视卒如爱子,故可与之俱死。 欲立净土,先懂民心。”
……
次日,姬凰与玄煞皆作寻常布衣打扮,林枫则扮作护卫兼车夫,驾着一辆毫不起眼的青篷马车,驶出了钦差行辕。
他们没有惊动任何官员,径直来到了临江府下属一个名为“青萍镇”的地方。此镇因水运而兴,市集倒也热闹。
姬凰让林枫在镇外等候,自己与玄煞信步走入集市。
叫卖声、讨价还价声、孩童嬉闹声混杂在一起,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。姬凰仔细观察着。粮价确实略有下降,但幅度有限;布匹、盐铁等物,价格依旧坚挺。百姓们脸上有了一丝轻松,但眉宇间的疲惫与对碎银几钱的计较,依然清晰可见。
她在一处卖竹编器具的老汉摊前停下,随手拿起一个小巧的鱼篓把玩。
“姑娘,好眼光!这鱼篓编得密实,只要三文钱!”老汉热情地招呼。
姬凰笑了笑,放下鱼篓,状似随意地问道:“老伯,近来生意可好?听说漕运运费降了,进货该便宜些了吧?”
老汉叹了口气:“运费是降了点儿,但那些大船帮扣头多啊!层层盘剥下来,落到我们这些小本生意头上的好处,也就那么一星半点。唉,这日子,也就是勉强糊口罢了。”
姬凰默然。她知道,李闯整顿漕帮需要时间,旧的利益链条并非一朝一夕能够彻底斩断。她的“釜底抽薪”之策,传导到这最底层,已然势微。
一种无力感悄然浮上心头。她可以运筹帷幄,决胜千里,可以凭借兵法与力量打破旧的枷锁,但要建立起一个能让最底层百姓都感到“富足”的新秩序,却仿佛拳头打在棉花上,无处着力。
就在这时,她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幕吸引了。
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童,穿着打补丁但干净的衣裳,正蹲在街角的泥地旁,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弄着什么,神情专注无比。
姬凰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。
只见那男童从泥土里,抠出了一枚锈迹斑斑、几乎与泥土同色的——一文钱。
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,像发现了绝世宝藏。他小心翼翼地用袖子擦掉钱币上的泥土,紧紧攥在手心,脸上洋溢着纯粹而满足的喜悦。
这一幕,如同一道闪电,骤然劈开了姬凰脑海中的迷雾!
那个模糊的梦境瞬间变得清晰无比——昏暗的傍晚、无边的耕地、弯腰捡拾着仿佛捡不完的硬币……
她怔在原地,心脏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。
“怎么了?”玄煞察觉到她的异样,顺着她的目光看去,只看到一个捡到一文钱而开心不已的穷孩子,并无任何异常。
姬凰没有回答。她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着,也缓缓地、如同那个男孩一样,在那片街角的泥地旁蹲下了身。
这个动作,让她身后的玄煞瞳孔微缩,让远处马车上的林枫差点惊掉下巴——位高权重、智计百出的钦差大人,竟然在……蹲在街角看泥土?
姬凰对周遭的一切恍若未觉。她的全部心神,都沉浸在这种奇特的体验中。她学着男孩的样子,用手指轻轻拨开湿润的泥土。
一下,两下……
忽然,她的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。
她轻轻将其抠出。那是一枚更加残破,几乎要断裂的半文钱。价值微乎其微,甚至无法使用。
但就在指尖触碰到这半文钱的刹那,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遍全身。不是获得物质的喜悦,而是一种……连接感。仿佛通过这枚被世人遗弃的残币,她触摸到了这片土地最真实、最沉重的脉搏,触摸到了生活在这里的人们,那顽强的、于缝隙中寻找希望的生命力。
她想起梦中那怎么捡也捡不完的硬币,想起那越变越大的裤兜……
“原来……如此……”
她喃喃自语,声音轻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。
原来净土,从来不在宏大的蓝图与高妙的计谋里,而在这一文、半文的卑微与真实之中。
原来我的心,要装的不是功业,不是理念,而是这泥土之下的、无数个被忽视的‘一文钱’。
她缓缓站起身,掌心紧紧握着那半文残币,仿佛握着世间最珍贵的宝藏。
一直冷眼旁观的玄煞,此刻看着她眼中那截然不同的神采,那是一种勘破迷雾后的澄澈与坚定,他抱着臂,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、近乎赞赏的弧度。
“看来,”他慢悠悠地开口,语气带着他特有的调侃,“我们的大钦差,终于开始学着……‘捡钱’了?”
姬凰转头看向他,脸上露出了连日来第一个真正舒心、甚至带着几分释然的笑容。
“嗯。”她应道,目光再次投向这喧嚣而真实的市集,投向那些为生计奔波、却又能在尘埃里发现微光的平凡面孔。
“走吧,”她说,“我们该回去,准备‘捡’更大的‘钱’了。”
(第106章 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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