尤夫说,得先把那些书籍仔细清点好,送回资料室归位才行。舒雅听了,便没再跟着往前,就在办公厅入口附近找了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停下,打算在这里等着,等他把这些琐碎的事情都一一处理妥当。
“……感觉好奇妙。”
舒雅独自站在那里,一动不动。她的目光有些茫然,落在进出办公厅的人潮上——有提着公文包的普通市民,也有穿着统一制服、胸前别着徽章的职员,他们行色匆匆,脚步声、交谈声混杂在一起,汇成一股不断流动的洪流。或许正是这周遭的热闹与自己的静止形成了鲜明对比,她的思绪竟异常清晰,毫无阻碍地翻腾着,像是脱缰的马一般奔驰起来,停不下来。
在来到这座独立自由都市之前,舒雅作为一把魔剑,命运完全不由自己掌控。主人将她转卖,她便跟着新的主人,就这样辗转于许多人手中。期间,她也有过不少次和拥有者一同外出旅行的经历,但那从来都不是因为她是一个“人”,而仅仅因为她是一把“剑”。她从未有过机会,能凭着自己的心意,自由地去往喜欢的地方走走看看。大多数时候,她都维持着剑的形态,被人随意地携带着,或挂在腰间,或背在背上,没有自我,没有选择。
所以,像现在这样,安安静静地等着一个人,对舒雅来说,是种从未有过的体验,让她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不可思议之感。
——简直就像个人类一样。
她不断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。自己是魔剑,从来都不是人类。自从和尼禄等人相遇后,她维持人类型态的时间确实多了起来,但那是因为她愿意跟随尼禄;之前拜托莱特制作剑鞘,也是出于自己作为一把剑的意志,是她主动做出的选择。而像这样,接受别人的邀约,安安静静地等着对方,这样的经验,她过去从未有过。更重要的是,她现在有权力拒绝,这种拥有选择权的感觉,也让此刻的等待显得格外不同。这一切,都和她过往的经历截然相反,对她而言,有着非同寻常的重大意义。
她能清晰地感觉到,自己的情绪有些异常亢奋,像是有股力量在心底涌动,让她指尖都微微发热。身体也有种轻飘飘的感觉,仿佛卸下了沉重的枷锁,变得无比轻盈,连呼吸都比平时顺畅了些。虽然还不知道待会儿尤夫要带她去哪里,是热闹的市集还是安静的公园,但舒雅在心里悄悄回味着这种“像人类一样”行动的感觉,喜悦如同细密的气泡,不断从心底冒出来,又轻轻炸开。不过,她对尤夫确实没什么特别的感觉——在等他的这段时间里,舒雅的脑子里就乱七八糟地想着这些事情,连脚尖都不自觉地跟着地面的纹路轻轻移动。
就在这时,她的肩膀突然被人从背后轻轻拍了一下,力道很轻,却让她瞬间回过神来。
因为心里还残留着刚才那点莫名的喜悦,舒雅脸上带着自然的笑容,下意识地回过头——可当看清来人时,她不禁“呃”了一声,笑容僵在了脸上,连嘴角的弧度都凝固了。
转过头看到的,并不是她在等的尤夫。
“呃什么呃啊,真是没礼貌。”
说话的是贝蒂,她胸前抱着一大叠文件,纸张边缘有些卷曲,看起来沉甸甸的,此刻正微微噘着嘴,眼神里带着点不满。不过,舒雅会发出“呃”的声音,并不是因为贝蒂的突然出现,而是因为她隔着贝蒂的肩膀,看到了自卫骑士团团员——吉磊.戴拉蒙的身影。
吉磊就站在贝蒂身后半步远的地方,身上的骑士团制服整理得一丝不苟,脸上没什么表情,绷着一张脸,双手抱在胸前,看起来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,眼神却带着几分审视。舒雅的目光不经意间和他对上了,但他什么也没说,立刻就移开了视线,看向别处的墙壁,仿佛那里有什么特别的东西。还是老样子,真是个狂妄又冷淡的男人。
舒雅心里很明显地讨厌吉磊。一来是因为他总爱找尼禄的麻烦,言语间带着挑衅;二来是他那副目中无人、很跩的样子实在让人喜欢不起来。再加上之前那场模拟战,最后选了他担任副团长,这件事也让舒雅心里一直很不爽,总觉得他配不上这个位置。她暗自嘀咕:这家伙怎么会跟贝蒂在一起啊?看这情形,倒像是寸步不离地跟着。
“我刚刚出外勤回来。”或许是察觉到了舒雅投来的疑惑目光,贝蒂先开口解释道,她说话时微微喘着气,显然抱着这叠文件走了不少路。她瞥了身边的吉磊一眼,补充说:“他是我的保镖。”
“外勤?保镖?”舒雅有些不解地重复了一句,眉头微微蹙起。
“就是去见一些申请市民权力的人,核对他们的身份信息,还有调查那些持有者不在市内的土地状况之类的,总之事情多着呢,跑了好几个地方。”贝蒂简单地说明了一下,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,“最近从外地来的人越来越多了,处理这些事真的很辛苦。看起来,他们好像都是从原本的同盟国流亡过来的,身上带着不少风尘……在那些人里,偶尔会混进一些脾气粗暴的家伙,难免会起冲突,所以我出外勤的时候,会找骑士团的人一起同行,让他们担任护卫,这样能安心些。”
舒雅一边有气无力地“哦哦”应着,眼睛却不由自主地又瞟向吉磊。或许是觉得站在一旁听两个女人聊天不太自在,他脸上露出一副很别扭的神情,眉头微微皱起,把视线投向了远方的走廊尽头,像是在看别处的风景,又像是在放空,手指却无意识地摩挲着制服的袖口。
“对了,那舒雅你呢?看你这样子,站在这里好一会儿了,应该是在等人吧?”贝蒂忽然话锋一转,目光带着探究,问起了舒雅。
“什么?啊,不,嗯……”舒雅被问得一愣,下意识地含糊起来,心里更慌了。
看到贝蒂脸上带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这么问,舒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,暗道不妙。她肯定又在胡乱猜测了,要是可以的话,舒雅真不想让她知道自己在等尤夫,免得又被编排些莫名其妙的话。可她才刚这么想——
“哎呀呀,我知道了,是本先生对吧?”贝蒂促狭地眨了眨眼,语气里满是笃定。
“……我说啊,为什么那家伙的名字会冒出来呢?”舒雅有些无奈地反问,心里却更不自在了,脸颊也微微发烫。
“猜对了吧。呵呵,这不是众所皆知的事实吗?大家都看在眼里呢。”贝蒂说着,将食指轻轻抵在嘴唇上,露出了一个格外妖艳的笑容,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。
“就说不是了嘛。”舒雅觉得一个头两个大,急忙辩解起来,声音都比平时高了些。
“是尤夫说有个地方想让我跟他一起去,我没办法拒绝,只好陪他一起去。真的完全、压根儿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啦!就是普通的同行而已!”她努力想把事情说清楚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急,生怕贝蒂再往别的地方想。
贝蒂虽然轻声笑着说“我知道啦”,但那语气里的不信显而易见,舒雅心里清楚,她肯定什么都不知道,还在往歪处想。舒雅忍不住发出“唉——”的一声长长的呻吟,感觉更无奈了,连太阳穴都隐隐作痛。
“我从之前就觉得很疑惑了。”
一道低沉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,打破了两人之间的对话,也让舒雅吓了一跳,心脏猛地一跳。她循声望去,发现吉磊正隔着贝蒂的肩膀看着自己,眼神里带着一种纯粹的探究,像是在思考某个难题。因为平常他连正眼都很少跟自己对上,像这样正式地面对面,还真让舒雅心里有点戒慎恐惧,不知道他要说什么。
“什、什么事?”舒雅定了定神,稳住声音问道,手心却悄悄冒出了点汗。
“人类和魔剑可以相爱吗?”
这句话像一颗突如其来的炸弹,在舒雅耳边炸开,让她瞬间懵了。
舒雅只觉得自己的心脏像是瞬间被冻结了一样,停止了跳动,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,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。
“呃……”她张了张嘴,却发不出任何声音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干涩得厉害。
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都消失了,世界的声音离她远去,只剩下脑子里嗡嗡的回响,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。
她真想“唉”地重重叹口气,把心里那股复杂又沉重的感觉都吐出来,可连叹气的力气都没有了。
方才那种轻飘飘的、带着喜悦的感觉,在这一刻彻底翻转,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拽了一下,直直坠入了冰冷的地狱,让她从头顶凉到了脚底。
——为什么要这么突然地,让我看清这残酷的现实呢?为什么要在我稍微觉得轻松的时候,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呢?
虽然周围总有人出于看热闹的心态,闹哄哄地传着她跟尤夫的八卦,但对舒雅来说,在考虑这些之前,还有一个更根本、更无法回避的问题,一个她一直刻意回避的问题。
说起来——人类和魔剑根本不可能相爱˙。这是早已注定的事实。
活了超过四十年,舒雅不可能没有想过这种事情。尤其是在一旁看着尼禄和莱特之间那种相互吸引的情愫,那种自然流露的亲密,她就更是忍不住会去思考。自己……身为魔剑的自己,真的能够跟人类在一起吗?将来能跟人类的男性结合,并且用这副人类型态的身体孕育子女吗?自己的身体,真的拥有这样的“机能”吗?真的能够得到这种“像人类一般”的幸福吗?这些问题,像针一样扎在她心里,她怎么可能没有想过。
而对于这些疑问,她得出的结论是“肯定做不到”,这似乎也是极为理所当然的事情,就像太阳会东升西落一样无可辩驳。
严格说来,舒雅并没有真正实践过这些事情,所以其实并不清楚实际状况究竟如何,但她心里就是觉得不可能。魔剑是恶魔,从诞生起就先天对神抱持着憎恨,有着不寻常的出身,是能变化成剑、用以取走生命的怪物。这样的存在,怎么想都不觉得能够做到延续生命这种事情。不管是被称为“杀人之剑”,还是“守护之剑”,本质上都一样,都改变不了她是魔剑的事实,改变不了她与人类之间那道无形的鸿沟。
当然,舒雅也确实没有对尤夫抱持什么特别的感情,所以她一直持续否定着自己与尤夫之间有什么特殊的关系,甚至还特地说过一些难听的话,想让当事人知难而退——不过,尤夫似乎并没有因此而退缩,依旧像以前一样待她。总之,否定这层关系,对她来说是理所当然该做的事情。但与此同时,她也很想大声说出来——
——想想看嘛,我可是魔剑耶?我不是人类耶?像这样的我,怎么可能跟人类交往,怎么可能得到和人类一样的幸福嘛!这些都是奢望啊!
所以,别再说了吧。舒雅的心里像是有股力量在冲撞,几乎要让她惨叫出来,眼眶也有些发热。
不要那么轻率地,把这种明知道不可能发生的事情,当成八卦来闲聊,这对她来说,是一种残忍的提醒。
“吉磊。”
一声突如其来的怒吼,像惊雷一样在耳边炸响,让沉浸在自己思绪里的舒雅整个人都僵住了,身体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。
紧接着,清脆的“啪”的一声响起,贝蒂竟然扬手甩了吉磊一巴掌,力道之大,连舒雅都觉得脸上仿佛也传来一阵痛感。
“你给我立刻向舒雅道歉!”贝蒂的态度带着前所未有的激动,脸颊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,厉声制止着自己的保镖,“你怎么可以这么没神经!平常我总是对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,容忍你的坏脾气,不过今天我绝对不会放过你!”
“我、我没有那个意思……我只是单纯地说出我的疑问……”吉磊被打了一巴掌,脸上瞬间浮现出清晰的红印,他似乎也有些懵了,捂着脸,呐呐地辩解道,眼神里带着一丝委屈和不解。
“在那之前,你该先搞清楚什么话可以说、什么话不能说吧!受不了,这算哪门子副团长,还说什么要冷静地分析!自我意识过剩到这种地步,只会让人觉得可悲罢了!差劲透顶!”贝蒂毫不留情地斥责着,每一个字都带着怒火。
“贝蒂,够了,别说了……”舒雅看着这一幕,心里五味杂陈,轻声说道,声音有些沙哑。
“……对不起,是我神经大条了。”贝蒂的语调沉了下来,她转过头,轻轻垂下眼帘,对舒雅说道,眼神里满是愧疚,“我没有考虑过你的心情。这明明是一想就能明白的事情,却因为你一直很自然地待在我们身边,我就给忘了……真的,很对不起。”
舒雅看着低头道歉的贝蒂,轻轻摇了摇头,表示自己没有怪她,她知道贝蒂不是故意的。
抬起头来的贝蒂,目光落在舒雅脸上,不知究竟看到了什么,她的脸瞬间扭曲起来,带着浓浓的悲伤说道:“那个,拜托你,虽然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。”
“……嗯?”舒雅有些疑惑地看着她,不明白她想说什么。
“别露出那样的表情。”贝蒂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恳求,眼神里满是心疼。
现在的自己,到底是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呢?舒雅心里也有些茫然,她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,像是压了块石头。
她轻轻推开了贝蒂的肩膀,力道很轻。
“没事了,我没问题的。既然你刚出外勤回来,那应该还没报告过吧?快去吧,别耽误了正事。”
“你根本不像没事……”贝蒂还是有些不放心,眉头紧锁着。
“尤夫马上就要来了,所以你快去吧,快点。”舒雅催促道,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。
“舒雅。”贝蒂还想说什么,嘴唇动了动。
“我也是有自尊的。”舒雅打断了她,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坚定。
贝蒂听了这话,便再也说不出什么了,只是蹙紧了眉头,担忧地看着舒雅,眼神里满是复杂。
舒雅努力想露出一个微笑,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打算的,想让贝蒂安心离开。
“之后再聊吧?快去吧!”
贝蒂似乎还想说些什么,但最终还是强行把话咽了回去。她带着一副像是要去打人的气势,一把拉住吉磊的手臂,硬是拖着他往前走。吉磊似乎还没从那一巴掌的震惊中完全回过神来,竟连抵抗都没做,就那样被她拖着离开了,脚步还有些踉跄。
“抱、抱歉,坏了你的心情!”走了几步之后,吉磊的声音才有些迟滞地从背后传来,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,但舒雅并没有回过头去看,只是静静地站着。
“﹒﹒﹒﹒﹒﹒﹒﹒﹒﹒﹒﹒”
她就这样在原地站着,一动不动,像一尊雕像。究竟站了多久呢?舒雅自己也不知道。也许是几分钟,也许是十几分钟。周围的人潮依旧涌动,喧嚣依旧,可她却觉得自己像是被隔绝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,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沉重,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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